卑南族下賓朗部落大獵祭之旅 Travel notes on Mangayaw, Pinaski

Mangayaw (hunting festival) at Pinaski, Taitung, Taiwan
30 December 2017-1 January 2018
部落女子歡迎男子狩獵歸來
Tribe girl meets man back from hunting 

成行

學生時代曾經有機會可以跟老師去做卑南族做田野,但是錯過。看到參加的同學拍回來的影片、照片,只能稱羨。多年之後,遇上一位卑南族Pinaski(下賓朗部落)的同事。他已經是居住在城市的原住民了,不過,他的母親還有許多的親戚都還在部落。常跟他聊天,不時跟他透露出學生時代的遺憾,很想參加Mangayaw(大獵祭)的活動。他其實也有好一陣子沒有參加,結果,說多了,也觸發他今年想回去一趟。所以,聯繫了他長老級的哥哥,確定Managayaw舉辦時間。當然,儘管期待,但是也擔心會添麻煩,我們來看,好像原住民是在打獵唱歌跳舞,但畢竟人家是祭典活動,不是觀光旅遊。而我希望,自己的可以像族人一樣參與他們的活動,去感受體驗。因為聽說同事的母親曾經上過電視,在YouTube還有她的影片,所以,去搜尋找看看他母親是誰,也看了其他卑南語的介紹,學了Inabayan(你好)和lraiyuwan(謝謝)。
跟同事約好12月30日出發,出門前,特別看了一下,住在我宿舍冷氣機上的飛鼠,牠應該蜷縮在那裏休息,一如往常,牠的身體就靠在有破洞的板子上,以至於毛都伸進室內,要不是家人用透明保鮮膜擋著,樹葉、小樹枝、灰塵,都會掉到床上。同事說,如果到了部落營地,可能我看到的是在烤架上的飛鼠。
冷氣機上的飛鼠 flying squirrel on my air conditioner

出發

早上9點半左右,同事到中興新村來接我,天氣真好,陽光普照,我幾乎都忘記自己要去山上過夜,提著行李上車時,竟然連外套都沒穿沒帶,還好同事提醒,才發現。要是沒帶,我應該會凍慘了吧!
行李中包含我準備的禮物Johnnie Walker,想說到人家家裡拜訪,總得準備伴手禮,也想起以前認識一位阿美族的頭目,有時候放假,會跑到他那裏去玩,他是到臺北工作定居的原住民。有一陣子跟他聊,他感嘆喝酒太多,身體不好,所以,我想要「貼心」一點,關心他的健康,後來去拜訪他時,我買了果汁、麥仔茶…,他起初沒說甚麼,後來在聊天的時候,講到原住民見長輩,都是帶酒,帶果汁!當他是小孩呀!才發現自己失禮。因此,這一次,不論如得帶上酒。原本想說帶紅酒,因為有同學在賣,不過,一方面同學走的是貴族路線,價格不菲,一方面法國酒有時喝起來,「娘娘腔」的。但要準備小米酒,又想,人家本來就是原住民,我要帶甚麼小米酒呀。最後,想威士忌,嗯!濃烈,有男子氣概,所以,就決定。
接著,我們就上路,開始我們的旅程。在路上,同事告訴我這幾天的行程,順便幫我惡補一下有關部落或是Mangayaw的事情。中途在海豚灣露營區的7-11休息,吃了午餐。坐在用餐區看著外頭寬闊的海洋,待慣都市叢林,習慣於緊張繁冗的我,心情也隨之輕鬆起來。

然後我們就繼續上路,同事說,每次她帶女兒回臺東時,一到屏東的獅子鄉,都會告訴她,現在我們進入排灣族的傳統領域,要保持一顆敬畏的心。當年,美國商船Rover(羅發號)事件(1867),美國派兵來這塊清朝政府尚未統轄的領域,竟被瑯嶠十八社,或是所謂的斯卡羅(Seqalu)王國的原住民海扁一頓。最後,跟原住民訂定條約收場。後來牡丹社事件(1871),日本揮軍來臺,也沒占盡多少便宜。所以,有些排灣族開玩笑說,當年美國海軍陸戰隊被我們打敗,現在,臺灣卻要靠美國保護。
在轉到南迴公路上,一路看到這樣的山勢,可以想像,一支遠征軍到這裡,遇上著密密麻麻叢林,天知道原住民藏在哪裡,縱然有優勢的兵士槍砲,若沒有打擊到原住民的主力或要害,大砲是一點用處也沒有。聽同事說,布農族的大分事件,布農族在山區,將部落遷徙到隱密的地方,跟日軍游擊戰,周旋達18年(1915-1933)之久,他們認為儘管沒打贏日本人,但也沒被日本人真的臣服。
聊聊著,經過臺東縣警察局大武分局森永派出所,就進入到臺東了,不知到了哪個路段,見到壯闊的太平洋,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它,但每次看到,給人的心情,比看到臺灣海峽的海洋,更讓人覺得心胸開闊。海浪波濤滾湧而來,拍打在岩岸的氣勢更不同。
往臺東的路上,有時會遇到穿山或拓寬工程,偶爾會塞一下,但都還順利前進。不時看到路肩上有騎腳踏車的人,大部分的人都裝備齊全,專業的腳踏車、頭盔、整套服裝,和一些必要裝備。而我們卻遇上有一位約莫二十多歲的男子,當時有點小雨、天色灰暗,他看起來像是被太陽曬得黝黑,穿著好像只是出門去便利商店買東西一樣的外套衣服,騎著一般變速的腳踏車,腳踏車上面還載著一些應該是隨身物品,一大包。更特別的是,他的腳上竟然套著塑膠袋,像是用來擋風防雨,保護腳的,嗯...這會不會太陽春了?就這樣騎在公路上,是要環島嗎?不過,看他這樣,卻也讓人欽佩。要出去,就是要有這樣一顆壯遊的心。
我們經過號稱全臺灣最美的車站,多良車站,因為它面向太平洋,遠眺無際的大海,所以,好多慕名而來的民眾停車下來,要一睹風采。不過,我們要趕路,至少要在晚餐前抵達營地,而且車站是在山上,還蠻特別,鐵道在上頭,比公路還高,所以,沒有停下來。倒是,「多良」這名字,不像是漢人的地名,有點日本味,不過,後來才知道,是從原住民「打腊打蘭社」而來,應該也是排灣族的部落。雖說臺灣小,但在臺灣住了那麼多年,還是很多地方或它的來由都還搞不清楚。更不用說從平原、臺地、盆地到高山,西岸沙灘、東岸岩礁,氣候從熱帶到亞熱帶,族群多元複雜到讓人目不暇給。
進入到卑南鄉,終於到了卑南族的傳統領地,看到路邊或是山上好多種釋迦的果園,滿山遍野,很多都已經套上袋子。賣釋迦的攤販、店家排列在道路兩旁。有的是簡單地賣釋迦攤位,有的則有美輪美奐的店面,還有標緻的姑娘代言自家釋迦,想不到農產品也可以這樣銷售。同事說,他家也有地租給漢人種釋迦,有甚麼鳳梨釋迦、大目釋迦、土種釋迦來著。我小時候住在臺南時,還常吃到釋迦,後來到臺北後,就幾乎沒吃過。但是,我卻搞不清楚他講的品種。後來才知道,這些可都也算是臺東的名產,這裡釋迦的塊頭好大。同事說有大目釋迦、鳳梨釋迦,還有土種釋迦。鳳梨釋迦有看過,大目跟土種雖然不知道它們的區別,但可以想見,大目應該體型會大很多。

抵達小憩

經過了太平橋之後,花東縱谷國家風景區卑南遊客中心剛好在交叉路口正前方,右邊是他們所稱的綠色隧道,一整排的茄冬樹,也是花東縱谷公路的一部分,雖然不是很大,但是蠻漂亮的。後來聽說是日本人要求族人種樹,當時,不是為了美觀,而是戰略規劃,用來偽裝,藏裝甲車的,只是反而造福後人。我們右轉,終於來到下賓朗部落,進入部落的巷道,第一間看到的房子是大野原民藝館,聽說原先主人,是部落裡第一個用8釐米攝影機記錄部落生活文化的族人。後來,他的房子捐出來當作民族藝術館。只是可惜後來沒有時間進去看,而那個主人是同事祖父的堂弟,曾經在日本時代當過警察。同事說小時候去他那裏玩,他都跟他們講日語,彷彿他們都能聽懂一樣。
一講到部落,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景象,都是在山上,有彎彎曲曲的小徑在樹林之中,一堆分散蓋在半山腰的茅草或木頭蓋的房子,但是,這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規劃好的村落,巷道都是棋盤式的,儘管現在蓋了許多房子,但是,看得出來,每戶人家原先都是坐落在一個長方形的土地上。聽同事說,其實,他們的舊部落是在山上,日本時代,因為白蟻侵襲啃蛀,許多房子都不能住了,日本人就把他們遷到山下,也是在這附近,後來不夠住了,又再遷到現在這個地方。這樣的棋盤、家家戶戶低矮的圍牆,讓我聯想到,在嘉義有些小聚落也有這樣的場景。而他們的舊部落仍然是屬於他們部落的土地,就是現在正夯的所謂「傳統領域」。
同事說,過去部落(指的是最後搬來的地方)不像現在,大部分是茅草屋,牆壁都是竹編的,然後用攪拌過的泥土、稻草和一些東西糊上去做成,家家戶戶大都是竹籬笆圍著。他還記得小時候,颱風過境把很多人家的房子吹垮,他們都會整個部落動員,去幫忙修復受災的人家。聽起來,彷彿,部落本身就已經是一個自治的群體,不待外援,即有自癒的能力。
經過狹窄的巷道,終於到同事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物,後面還有一棟,聽說是給他叔叔家住的。而鄰近一塊空地上,僅存一棟只剩下某一部分建築的房子,同事說曾經是他舅公的房子,因為舅公是受日本教育的,所以,生活習慣非常日式,房子也蓋成日本式的,是一個嚴謹而有威嚴的長者,小時候去看他,都還看到他有武士刀擺在他旁邊。他在日本時代當到學校的校長,算是部落裡面知識分子的菁英,不過,戰後,因為不會說國語,所以,已就退休了。可惜,他的那棟房子不在,不然,應該是很好的文化遺產吧!
當然,初到人家,尤其生平第一次到有長輩的原住民家,不免有些近緊張。首先,遇到是同事的哥哥,他圓圓的臉,白白的頭髮,矮矮壯壯,儘管有歲月痕跡,但是身體硬朗,笑著歡迎我的到來,我也搬出臨時學到的ifa(哥哥)和Inabayan,現學現賣,問候他,並且拿出準備好的Johnnie Walker,感覺很開心。現代化的生活,大部人家裡格局看起來其實都差不多,他們家木板的隔間,也讓我想起鄉下親戚的房間。不過,因為同事家信奉天主教,所以家裡很多地方都有耶穌、修女的圖片及十字架。而我也因為幼稚園和小學唸的都是天主教的學校,雖然沒有正式信仰,但感覺頗為親切。
同事的母親,出去編花環,還沒回家。不過,東西放下沒多久,就聽到同事的母親回來,我趕快過去問候一下。由於已經在YouTube看過他母親,所以,雖然他阿姨在旁邊,我還是認出來,同事的母親比影片上年輕。儘管滿頭白髮,可是沒有很多的皺紋,保養得很好,總覺得只有六十幾歲。我稱呼她ina(母親、阿姨),還有用卑南語問候。她非常慈祥的微笑,讓人覺得和藹可親。讓我想到在修道院見到的修女,都是這樣帶點不落凡俗的微笑。她帶回來兩籃剛剛編好成串的花環,都是用新鮮的花編在尼龍繩上。雖然沒有時間仔細研究,但是,怎麼把那脆弱的花編在尼龍繩上,感覺是如此堅固,後來,我也見識到花環的堅韌。難怪,他們有個Pinuyumayan 卑南族花環部落學校,專門來訓練。在Mangayaw期間,男人都出去打獵,而女人家都在部落裡編織花環,準備一些祭典用的東西,迎接男人的歸來。
跟同事的母親一起來的,是他最小的阿姨,也來參加祭典活動。沒想到,她竟然跟我說一口流利的臺語,因為,她嫁到嘉義,也是我的出生地。這下反而我尷尬了,雖然我的母親是嘉義的payrang(平地人,通常指福佬人,若是客家人,稱作ngai-nagi,因為客家人都ㄞˊ來ㄞˊ來去的),但是,我父親是migkok(「民國」,指外省人),在家只有講國語,所以,臺語一竅不通。我只能生硬地用幾個簡單的臺語回答她。在部落聽不懂族語就算了,連母語也被卑南族考倒了。
同事也說,她的母親經歷過日本時代,所以,會說日語,母語自不用說,而且學習力很強,民國之後,很快學會國語。不論跟哪個族群的人,都可以溝通。即使戰後日本人被遣返,都還有她小學的日本同學來臺灣跟她們聚會,她們有時也會去日本,找她們以前的日本同學,關係很好。
卑南族花環 wreath of Pinaski, Pinuyumayan
新鮮的花所編的花環 wreath made of fresh flowers
跟同事一家人聊著,他們討論接下來的行程,有時用族語交談,有時用國語。他母親請我吃sinaemay當點心,看起來很像糯米飯,裏頭有小米、糯米、地瓜,吃起來也是那種糯米黏黏的感覺,類似油飯,但別有風味,一種天然、沒有負擔的感覺。
sinaemay made of millet, glutinous rice, sweet potato etc 


之後,我們就準備要到營地的行李,同事跟他母親、哥哥討論要穿著的傳統服飾,以及一些祭典的事情。我弄好就到客廳那邊等著,那裡除了桌几、沙發外,讓我注意到的是,牆上掛著兩幅照片,一個男一個女的,那男的還很年輕。會注意是因為,同事的父親是空軍,在他小的時候車禍意外過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父親。而後來知道確實是,另外一張是他的二姊,在他小時候生病過世。在客廳正中央,擺設有他們的祖先牌位,這點感覺蠻漢化的,卑南族其實是母系社會,但是,祖先牌位卻是父系的概念,其他還有一些天主教的用品。這時,同事的母親拿了一件有卑南族樣式的背心,說要送給我,真是lraiyuwan,但也不好意思,沒準備禮物給她。他們說我從營地回來的時候,要穿這件。其實,即使到現在,我還是對整個祭典活動,沒有概念,反正,就照做。
東西準備好後,我們就準備出發。跟同事的母親道別,我們就上車,因為營地只有男人可以去。在同事他哥的車上,已經坐著一個年輕人,是同事的堂弟,約莫二十來歲。他在飯店上班,歲末正是最忙的時候,不過,他母親還是希望他回來參加祭典。感覺上,像是我們漢人,過年過節都希望親人回家團聚一樣。坐著同事哥哥「天主保佑」的車子,我們就向營地開去。

營地

他們這次的營地是在靠近鹿鳴橋,鹿野溪右岸的河床上。聽說每年的地點都不一樣,族人會討論決定。今年這個位置,剛好在卑南族與布農族的交界。過了鹿野溪,就是布農族的領域。一進到營地,valisen(卑南族青年的階層)先讓我們簽名,沒想到我在這裡,也被列在算是長輩級的人物,參加的族人或是像我這樣的...「貴賓」要簽名。
卑南族向來以年齡階級和會所出名,男子從少年開始就要到會所接受一連串的訓練,不論是學習自已的文化、部落事務,或是體能與技藝上的磨練。卑南族每個部落的年齡階層與會所制度不太一樣,下賓朗部落這邊比較沒有那麼複雜,所以我用現代教育體制及年齡劃分,把它粗略理解成,少年階級Takubakuban(Takuvakuvan)類似小學到國中,像是vasibas(少年猴祭),就是屬於他們的活動。mangayaw期間他們是留在部落,不能上山的,擔任保衛部落的責任。再來就是valisen(miyabetan),差不多相當高中階段,可以到mangayaw營地擔任服侍長輩、炊事、保衛營地及雜役等工作,還是一個服役的階段。完成這個階段,經過成年儀式後,晉升為vangsaran(bangsaran),就可以去狩獵,論及婚嫁等。當然之後還是有一些區分,像是如果要成為長老,還是要有一定的年紀與經歷。至於會所,在有些部落會分Dakuvan(少年會所)與Palakuwan(成人會所),不過,在下賓朗部落則只有Palakuwan,讓所有階級的男性使用。
這邊真的是男人的世界,報到之後,同事開始跟我一一介紹我們所遇到的族人,那真是一個大家族跟部落,同事的舅舅、表舅、叔叔、表哥、表弟、堂哥、堂弟、鄰居、同學...,還有一位著名的人類學者陳研究員。我滿腦子地他的親戚朋友,已經是一堆漿糊。我覺得,我應該要在之後,一個一個請他看照片再說一次,然後做成族譜,才能搞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像是住他家旁邊叔叔的太太,剛好是他母親的表妹,所以,他既可以叫嬸嬸,也可以叫阿姨。
營地報到 reporting to the camp(Credit: Gusing)
營地中讓人休息的地方是用竹子和塑膠布搭建起來斜式的帳棚,地上則是先用樹葉鋪在上面,再鋪一層塑膠布,開口朝向一堆用巨大樹幹的木頭燃燒的營火,非常豪邁。他們說是跟林務局發文要的,因為剛好林務局有一批要報廢的漂流木,就剛好要來祭典用。
主營地的火 main campfire
特別的是,左邊這個主要的營火,後面還有一個比較小的帳棚和營火,原來是給喪家用的。按卑南族的習俗,人過世代表不好的事,所以,今年若家裡有人過世,這年在mangayaw的營地,就不能跟其他族人一起,要從主營火這邊,分出火到喪家那邊,另建一處營火。剛開始我聽到時,還有點訝異,幹嘛不直接就分別點兩個營火,還要這樣分。同事的哥哥說,這不是在露營,從主營火分出喪家的營火,其實有它的意義。我想,應該就是一種大家都是同源、同一個部落情感凝聚的象徵吧!營地最右邊靠山的地方,則是廚房,許多valisen在那邊忙煮菜。
今天是狩獵的最後一天,在這一天所有的人都必須回到營地,如果是打獵的族人,先前他們會在自己狩獵的營地,但是,在這天中午狩獵結束,就會全部回來,把獵到的獵物交回來登記,由部落重新分配。過去,都會交由valisen處理那些獵物,他們要把獵物四肢大開,放在架上烤,那可是很辛苦的差事,要生火,要翻轉烤那麼大的獵物,烤的人有時連眉毛都烤沒有了。而且,也有人抱怨肉都會烤焦。現在則是,打獵回來,直接處理切割後,就冷凍冰起來,所以,雖然之前看到他們傳照片有山豬,但現場都沒有看到山豬、山羌在烤,當然,也沒有在架上整隻的飛鼠了。
左邊是主要的營火,中間較遠處則是喪家的營火,右邊是廚房的燈火
the main campfire on the left, small one in far centre belonged to families of the deceased and kitchen tent on the right
豪邁的主營火 magnificent main campfire
到營地,還來不及四處走走看看,就被邀請的喪家那邊,因為喪家那邊有同事的表弟,所以我們就到那邊去,同事的表弟手很巧,可以把竹子做成有杯耳的竹杯,表弟遞給我說這是拿來喝茶的,喝酒的竹杯就單純一節竹子,也給了我一顆檳榔。同事擔心表弟一下子會倒酒給我,怕我不習慣,還一直問他到底是茶還是酒?不過,他們真的是倒茶,因為好多人,我除了不停微笑打招呼,都沒有來得及認識清楚是誰,同事也忙著問候好久不見的親戚朋友,我不知如何反應,那顆檳榔,就默默進入我外套口袋。
因為,也快到晚餐時間,他們就在營帳前準備了一個地方,擺上桌子椅子。結果,先前我的那個竹杯因為放在椅子上,後來去跟人打招呼,就不知收到哪裡去,所以,表弟又再給我一個。好久不見,有許多部落的年輕人長年在外面工作,所以,大家會詢問彼此工作生活的近況,或是認識新的族人。比方說,有一個在蘭嶼那邊當海巡,會提到他們緝私的工作。也因為是原住民,都會問單位裡有多少原住民。之前,我也有聽說過,在軍中或特種部隊,有不少原住民。表弟在畜牧單位服務,他講得很有趣,他們的工作需要協助研究員將動物抓穩來抽血。但是,一些研究員卻很害怕,不敢用,或動作很慢,弄得連動物都等得不耐煩了。也有一些熱心部落事務的人,談論他們過去是如何努力延續這些歲時祭儀的活動。因為臺灣曾經一度經濟突飛猛進,部落年輕人大量到城市、外地工作,以致於傳統祭儀活動中斷好一陣子。表弟說,當他聽到孫大川老師提到原住民是黃昏民族得時候,都讓他快掉下眼淚,想回到部落來。同事的同學小輝說,剛開始時,人不多,營帳蓋得小小的,而且營火是不能熄滅的,他們必須讓它一直燃燒,晚上,柴火不夠熱,很冷,長老會要他們去弄旺一點,有種慘澹經營的感覺。談到原住民的山野生活,就會聊到阿美族的李光輝(Suniuo,中村輝夫)獨自在印尼的叢林生活三十多年。他們說,在那個時代原住民都還具有鑽木取火、狩獵的能力,所以,到印尼的叢林都還能生活,現代原住民恐怕就不行了,丟到山裡沒幾天就完了。不過,李光輝回臺灣沒多久就過世,小輝還記得他那時是在小學,一次聽校長訓話,說他們不要像李光輝一樣,生活過太好,一下就去世了。而他心裡卻想,奇怪!為什麼不說,他有能力在叢林裡生活了幾十年呢?小輝說,後來很可惜是,沒有人去好好做訪談,聽說雖然有出書,但寥寥數十頁。我想若是在今天,Sunio不要說中央研究院或國防部,恐怕連美國的特種部隊都會來訪問他,請教他是怎麼活過來的,就像潘濂一樣,搞不好Discovery、National Geographic Channel都會競相以他的題材拍紀錄片。可惜,他所處的時代,還是中國的、抗日思想的主流時代,沒有多少人會對一位臺灣的、原住民的日本兵會有興趣。
表弟也跟我提到,mangayaw因為會向敵人復仇,如果我們被獵了一個,就獵他們兩個,所以營地都會建有高塔,派弓箭手守衛。聽音辨位,如果有聲音,就會朝著那個地方射箭,當然現在不需要。
聊著聊著,突然他們停一下來,說有山羌的叫聲,我聽不出來,等了好一陣子,我才聽到像是「拐!拐!」的聲音,他們說這是年輕的山羌,而且就在不遠處。我心想,難不成這隻山羌是來挑釁的嗎?因為,狩獵規定時間已經在中午結束,現在,不能打了。他們說,如果是成年或老的山羌,叫聲聽起來像「幹!」。聽起來不論是年輕或老的山羌,聲音似乎都...嗯...不太好聽。現在原住民打獵的傳統經過不斷爭取,已經逐漸受到政府的尊重,不過,仍有所限制,而且部落族人也會有所自律,都會討論今年可以狩獵幾隻動物。畢竟這是他們自己的天然資源。表弟說,他們在打獵的時候,都會看,太年輕、小的,或懷孕的動物都不會打。也講述他如何打到山豬,山豬嗅覺靈敏,又兇猛,不容易打到。同事也說,就算是被捕獸器夾到的山豬,依然難以接近,必須用長矛刺死它,甚至,有些山豬會弄斷自己的腳逃走。若是遇上夾到小山豬,還要注意它母親可能就在四周,保護她的小豬,那時更危險。不過,表弟說,山豬會找有鹽分的石頭吃,這我還第一次聽到!他說他會躲在樹上,儘管很冷,他還是待著,不敢出聲,靜靜的聽。就聽到,山豬咬碎石頭「ㄎㄨㄠˊ」的聲音,他再仔細聽,又是「ㄎㄨㄠˊ」,聽音辨位,確定大概位置時,就用手電筒照山豬,一看到,立刻開槍。聽起來,好神勇!不過,表弟也提到,在山上打獵,他們獵人之間會大致分好自己的獵場,開槍的方向也要朝著自己獵場的山頭,不要朝其他山頭,免得傷到彼此。聽起來蠻合理的,而且獵人都會放捕獸器,雖然會做記號,但是,避免傷害到其他獵人,大家還是劃個區域比較好。
同事問到先前Line上傳的山豬,是在那裡打到的。族人回答說,那是「仿山豬」,是山豬跟家豬的配種,是有人捐來祭典用,不是打獵的。看來,今年主要的獵物還是山羌。另外,同事也提到,小輝以前常打獵,後來突然金盆洗手,搖身一變為保育人士,關心野鳥生態活動。這在蠻多地方都有類似的情形,獵人變成保育人士,因為,觀察追蹤動物的技能,可以同時用在狩獵跟保育上。只是,他後來又重操舊業,而且精於十字弓。目前在一個研究植物的單位,他打趣說,他們單位的研究員一半以上的報告都是他「寫」的,因為他很熟悉山裏頭的植物,研究員未必都清楚。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當我們讀到書上的知識,若不是前人親自踏查的的研究紀錄或心得,就是轉引自其他人,可是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別人」的經驗,或別人所經歷過的,可是,如果沒有自己再親歷見聞,就無法得到更新的資訊,或無法成為自己的經驗,反而就要仰賴像小輝這樣有實際經驗的人。
晚餐送上來,有一大鍋的動物內臟的湯,還有一鍋雞湯,和一鍋飯,都是valisen送過來的。這種感覺很特別,換是在漢人的情境裡面,通常燒飯做菜都是婆婆媽媽的工作,現在,卻是出自於一群小男生,而他們就是謹守自己的本分,做該做的事情,好像就是生活工作的一部分一樣自然。不過,讓人吸引的還是那鍋內臟到底是甚麼動物啊?表弟不改他幽默的言語說,這一鍋是山上打的,這一鍋是市場打的。至於是甚麼動物,都說是山羌,還有不知名的動物。於是,我還是吃市場打的,雞湯。儘管我不敢吃內臟,但是,想說是原住民食物,還是要嘗嘗,才能體會他們的生活。所以,我還是好奇嘗了一下內臟的湯。其實,沒甚麼特別,就是內臟味道,而且光喝湯,也算好喝。只是,後來我發現,除了一個年輕的族人有撈一些內臟吃之外,其他族人還是都吃市場打的...。
晚餐:雞湯、蔥、飯及內臟湯(近右)
dinner: chicken soup, shallot, rice and internal organs soup (near right)
內臟湯 internal organs of wild animals
大家喝湯比較多 consumed soup more

吟唱祭歌irairaw(bailalao)

晚餐時間結束,差不多8點半多,大家就開始忙起來,鍋碗桌椅收拾一下,除了喪家以外,所有人都到主營火旁邊集合,長老坐前面,年輕的族人vangsaran站在後面,因為,他們吟唱的是一種古調,所以,大家都拿到一份歌詞,一邊是卑南語拼音,一邊是中文。內容是〈北風肆虐(penaspas)〉、〈解憂(Venavan)〉。唱的是〈北風肆虐〉,先由一位長老領唱,接下來大家跟著吟唱,分成幾部。我聽起來有三部,但是,同事說有五部之多。儘管,我也拿到歌詞,但是,卻對不起來,到最後也搞不清楚他們唱到哪裡?不過,可以聽出來一段段重複的旋律,感覺有些沉悶、低幽、或帶點哀傷。完全跟我先前想像原住民豐年祭那種歡愉、熱鬧的氣氛不同,反倒是一種嚴肅的心情在參與這樣的祭典。當然,實際上mangayaw的典故就是來自狩獵、復仇、獵首的意義,還有除喪的活動。本質上,它就不是一種快樂餘興節目,而是對自己傳統領域的巡狩捍衛,對衝突失去族人的復仇,以及對親人過世厄運祛除的祭典儀式。同事說,其實這份歌詞是後來記錄下來的,在過去其實有更多是吟唱的人自己填詞的,可能會是重申自己部落的領域或獵場、英勇的故事,或是就在這幾天復仇、狩獵的感觸與分享,是有更多的變化。聽說,其實祭歌還有復仇、安魂之類。比方說把敵人馘首之後,也要告慰他的靈魂,或是自己人被殺,要復仇等,但是現代已經沒有這樣的情形,而且「殺氣」太重,所以,也沒再唱了。
吟唱祭歌時,除了輩分高的長老坐著外,其他人都是站著,沒有人說因為站累,就坐下,說實在,還真辛苦。那些valisen在族人一邊吟唱時,一邊倒米酒或倒水給他們喝。感覺很特別。看看在場的人,其實在外面,都各有自己的事業。不論平凡或顯赫,回到部落,大家都一樣。按著自己的階層、自己在部落中的角色,恰如其分地參與著部落的活動。不過,即使大家這樣唱,有些長老還是覺得,大家唱得不是很好,像是在練習一樣,但也有的人緩頻說,年輕一輩能唱這樣也是很努力了。而我則是覺得腿快斷了,但也不敢坐,因為,除了長老,誰坐著呀!終於,他們唱完用一陣歡呼聲「嘿─咿呀─呼」結束了,我以為結束了,但沒有。
討論 discussion
圍著營火,長老領唱
the elderly lead tribe's men to sing ritual songs around the campfire



接下來到喪家的營地那邊,開始另一段吟唱的儀式,這次唱的是〈解憂〉,顧名思義,就是要為喪家解除憂傷,驅除厄運。喪家是坐在帳棚內,其他族人在帳棚外,面對著喪家,一樣是長老坐著,其他年輕族人站著唱。
為喪家解憂
relieving the sorrow of families of the deceased


唱到後面,旋律轉向輕快,這時,長老們站起來走向喪家,一一擁抱,表示已經除去他們的噩運,部落接納他們回來一起參加部落的活動。依他們的習俗,假使家中有親人過世,這一家人這一年都不能參加部落的任何慶典或儀式活動,直到年底mangayaw的除喪儀式結束後,才能恢復參加部落活動。
因此,既然接納喪家回到部落大家庭,大家就要一起回到主營火這邊,再唱一次〈北風肆虐〉,表示團聚。為了傳承,這次,由一批較年輕的長老來領唱,包含同事的哥哥,明年可能會換他們來帶領,所以今年就先上陣「實習」。等唱完結束,差不多快12點了。




主營地的長老或其他人仍聚在一起聊天,其實,我原本想去看看他們是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時間,因為長老裏頭有我的老師,不過,因為不知道接下來做甚麼,而且,我今晚睡覺地方在喪家這邊,他們都準備休息,所以,我也跟著休息。但後來想想,還好我是休息了,因為,當同事分給我一個睡袋,我攤開來,鋪在那塑膠布上,一躺下去,腰酸背痛立刻全襲上來,怎麼也起不來,雖然,河床是如此的硬,簡直像睡在水泥地上,但是,我疼痛一會兒之後,還是抱緊全身睡著了。想說,這些原住民怎麼受得了,尤其,有的人年紀都很大,還是一樣照睡在地上。雖然是在野地,但是,聽表弟說,帳棚剛搭好時,他們會用煙燻帳棚,所以,幾乎沒有蚊子。而我這樣睡,好像也只有隱約被叮了一下而已。整晚睡覺中,有風吹進來,被冷醒,但我竟然沒力氣動,只是蜷縮得更緊,轉轉頭躲避風吹的方向。後來還記得,過一陣子,營火好像燒得比較旺了,也開始感覺到溫暖。我想,應該是那些valisen負責看守著營火,讓它燃燒的,我也體會到營火的保暖效果。
後來聽說,主營地的長老們還改喝高粱,繼續聊天...

收拾營地

隔天,12月31日一早,真是一早,6點半左右,大家就開始動身。先收拾自己的睡袋背包。然後,valisen準備好早餐,主要就是炒麵。有族人提供在司馬庫斯種植的「高山雪蓮」,看起來很像地瓜,削皮後即可直接食用,吃起來味道卻跟梨子很像,脆脆的水分好多。
一早起來收拾東西 packing up in the morning
昨晚睡覺的地方 place where slept last night

白天看到的營地 camp in the morning
其實,我倒蠻訝異的,整個部落,除了那些長老或長輩級的人物外,都在收拾營地,拆帳篷、搬運竹子、裝備,井然有序,好像一支軍隊一樣。我想,漢人除非是送小孩去童子軍或是某些營隊,否則,平常生活中,好像沒有這樣的機會,去訓練自己的小孩去做這樣團隊合作的事。







正當大家在整理收拾營地時,我終於看到祭師設置的祭壇陣式。也是昨晚同事叮嚀我,如果要上廁所,要往河岸的方向,就自己找個地方。但是,不要到山的那邊,因為,祭師在進駐營地前,會先進行祭山儀式,在那邊有佈下一些陣式,保佑族人的安全,免受不好的東西騷擾。如果去不小心,會弄壞祭祀的東西。現在則看到了,祭壇上放有米酒、檳榔,還有肉,祈求狩獵平安。沒問到祭師,無法完全得知其意義。不過,用檳榔作為祭祀用品,聽說是很普遍。
祭拜山神的祭壇 altar for mountain god





放獵槍的架子 rack for hunting guns

喪家附近設置的

分配獵物

等營地收拾完後,就是將族人獵到的獵物,統一分配給部落的長老。雖然,一時說不上來那種感覺,但是,總覺得不管你獵到多少獵物都要貢獻出來,你的獵物可以分享給部落的人,而你也得到部落的榮耀地位。很有那種維持部落生活延續,又肯定個人表現的意義。
他們已經事先都把獵物分好、包裝,然後,根據名單,就是先前我簽名的那一份。開始唱名,點到誰,就由valisen跑過去,把獵物交給長者。一開始有點亂,因為,年輕的valisen其實不太認識所有的長輩,常會不知拿給誰。所以,後來就請被唸到名字的人,舉手標示身分,利於valisen認識。
分配獵物
distribution of pray meat for the elderly in Mangayaw



沒想到,先前因為我在長輩級名單中有簽名,我竟然也被唱名,獲得一條山羌的腿,讓我興奮不已。漢人可沒有機會打獵的,而且山羌還是保育類動物咧!當叫到我的名字,我直覺地走出去,從跑過來送獵物的valisen手上接過山羌腿。不過,後來同事跟我說,我應該回應就好,不要動,讓valisen過來,一方面是禮貌,一方面是讓他們認識長輩。呵呵!我是長輩...。
山羌的腿和肉...應該是啦!
 leg and meat of Reeves's muntjac, don't know exact parts (Credit: Gusing)

回部落

獵物分送完後,大家就安排回部落的車隊順序,出發前,祭師在前頭先做些法事,再讓大家通過,把所有不好的東西、厄運留在營地,不要帶回部落。我們因為坐在車上,所以,要把窗戶打開,表示把不好的事情,也都拋出去。
一路上,都有年輕的族人,騎著機車,都重要的路口指揮交通,而我們的車隊則是行駛路肩。在回部落的途中,先到以前的山上的舊部落去。有種追溯思源的感覺,不過,還好這些都還是他們的傳統領域,沒被占走。現在,很多都租給漢人去種釋迦。
前面引導的摩托車隊 guiding bikes
過去部落,現在多是釋迦果樹園,聽說是租給漢人種
old tribe land, now loan to Han Chinese planting sugar apples
暫歇一會兒,大家就回部落了。


快到部落附近的一條路上時,就見到,所有的婦女都盛裝打扮,列隊在路上,歡迎我們的歸來。她們頭戴著我昨天看到,她們親手編織的花環,穿著著傳統的服飾,白色、藍色或黑色上衣加上刺繡胸兜,和花色的短裙或長裙,有的有綁腿。說實在,還蠻漂亮的。後來聽同事的哥哥說,看到這樣的場面都很感動。我想,確實也是,想像在外頭打獵,以前還是獵首,終於活著回來,看到自己親愛的母親、太太、女兒或族裡的女生來迎接,是多麼讓人高興的事。讓我比較訝異的是,大家逢人便說「新年快樂」。原來對卑南族而言,大獵祭除喪迎新,就等於新的一年到來。雖然,對我來說,漢人的新年是在舊曆年,但我也很快感染了這個氣氛,過起卑南族的新年。車隊停下來之後,男子們下車,女子們背著竹簍迎上來,裡面裝著米酒、香菸、檳榔、糖果,還有還帶著男人們要穿的傳統服飾。我同事已經準備在車上,所以下車之後,他的母親就幫他穿後敞褲(katring),感覺很溫馨,穿完後,配上番刀,戴上花環,接過母親給的米酒,阿姨給的檳榔、威士忌。大家都非常興奮,跟親人拍照。我走在整條路上,長老們穿戴布滿菱形紋飾、紅色為主的無肩背心短上衣,還戴著羽冠,親人們獻上的花環,多到頭上戴不下,就圍在脖子上,圍不夠,就斜背在身上。聽說,從花環的多少,也看得出來受歡迎的程度。聽同事說,60歲以上的vangsaran大概都算是長老級的人物,可以穿戴非常耀眼的傳統服裝。像我同事50不到60歲,就是穿長袖上衣和後敞褲等,只是他沒換穿長袖上衣的族服。而50歲以下的vangsaran,穿的是黑色長袖上衣、短褲(paktu)。男人在換穿族服時,都是母親、太太,女性的親人幫忙,洋溢著歡樂的笑容。我穿上同事母親送我的背心,幸運地戴到兩圈花環。一個是同事的母親,一個是同事的表阿姨,覺得好開心!而我也拿到一顆檳榔,同事教我把葉子跟檳榔的蒂去掉,就可以嚼了。這樣就不會吃得嘴巴紅紅的,要吐檳榔汁。可是,我卻不知道嚼檳榔產生滿嘴的汁液,是可以吞下去還是要吐出來,不過,大家忙換裝,沒得問,我看也沒人吐,就給它吞下去,還好,就是單純的檳榔,植物的味道,沒甚麼!而且,後來同事說,是可以吞下去的。嚼完,把渣就吐出來丟在果園裡。
women welcome men's returning (Credit: Gusing)
母親協助兒子穿上傳統服飾
mother helps her son wear traditional clothing





連狗狗也有花環 even dog has got its own wreath









等到大家都裝扮好了之後,就整隊出發。從營地來的valisen,只有打赤膊,圍著藍裙,配著番刀,用木棍挑起他們的行李,走在前頭,接下來長老們跟50歲以上的vangsaran開始走,後面跟著喪家的人,他們不能盛裝,也不能戴鮮花編織的花圈,他們只能先戴lagalaw(澤蘭,一種綠色草本植物)編織的花圈。在他們走的時候,穿黑色服飾的vangsaran一邊呼喊(semalidra),一邊圍著隊伍繞行奔跑(palaylay),呼喊基本上好像有一個人先「呼──」地喊出來,其他人呼應「嘿─咿呀─呼」地喊。看到這段,我真是佩服這些卑南族的男士們,有的年紀看起來也不小,但是,卻有體力這樣一直不斷圍繞著隊伍跑。而且,我還沒有看到哪個人會氣喘吁吁的樣子。這時,我該慶幸自己是漢人,不然我也是得下去跑的年紀。
他們沿著綠色隧道的慢車道前進,亮麗鮮豔的隊伍,也讓快車道的車子忍不住慢行看幾眼。


綠色隧道 Green Tunnel



 除喪營地

他們先到一個部落附近除喪的營地,是用竹子圍起來長方形的空間,中間有一處營火,入口處上面還寫有lruwanan(凱旋門)的紅布條。聽說,這些都是婦女建的。前面也說過,mangayaw期間,男子們出去打獵,婦女們留在部落打理一切祭典所需的任何用品或場地布置。
當族人走進去之後,就派Takubakuban抬著長竹竿,攔在營地入口處,四周也派有Takubakuban抬著像是扁擔長度的竹竿,保護營地。第一次看到Takubakuban階級的小朋友,有的看起來應該是小學三四年級吧。不過,現在保護營地,主要用來擋外地來的觀光客。儘管,我是同事帶來的,可是,我覺得還是守規矩,待在外面看就好。不過,後來同事請表弟來找我,說我可以進去看。
在竹編圍起來長方形的營地中,族中長老們坐一半,另一半則是喪家,其他的vangsaran在竹編的圍牆外站著,吟唱〈解憂〉,過一段時間,喪家的婦女們,一樣頭上戴著lagalaw的花圈,提著一些包包走進來,站在vangsaran另一邊的竹編圍牆外。因為,前一晚在營地裡面,只有對喪家的男性除喪,現在,女性來一起加入除喪儀式。同時間,族中長老站起來,走向喪家,用小竹棒把喪家頭上的lagalaw花圈一一挑掉,包括來的女性。過程中我有拍照,可是當我看到一些喪家的婦女哭起來時,我就放下iPad,不忍拍下去。等到,長老們把他們的lagalaw花圈都挑下來後,他們才從包包內,拿出正式的卑南族服裝,戴上鮮花編織成的漂亮花環,煥然一新,彷彿把過去的失去親人的傷痛或厄運洗滌除去。
倒是看到,有些觀光客已經擠進來,拍攝他們除喪儀式,包含喪家男性脫換衣服。發現有些男生還挺不自在的,換衣服時被女性觀光客拍照。有些尷尬!
除喪營地 the camp of relieving the sorrow





(Credit: Gusing)











喪家著裝完畢之後,除喪營地的活動也結束。大家又像剛剛一樣,長老們起身往部落的方向走去,穿黑色服飾的vangsaran又圍繞著長老們的隊伍呼喊跑步。一路上,有些長老還「鼓勵」他們,說就剩「一公里」囉,加油。喔!好長的「一公里」。
記得同事有提到過,有一陣子,因為男性的族人大量離開部落工作,以致歲時祭儀無以為繼,甚至中斷,像同事他就沒有受過完整少年會所的教育。之後,他們部落力圖復振他們的歲時祭儀,所以,他那一輩的人就回來,一次「補」完所有訓練,經過成年儀式,直接晉升到vangsaran。不過,後來的年輕一輩,就開始比較有嚴謹的部落教育訓練,每年都要參加,像是valisen階層需要3年的訓練,若是有一年沒來,就像「留級」一樣,別人升級,他得留一年,直到完成所有的歷練,才能晉升vangsaran成年的階層。不過,同事也提到,住在部落的漢人,或其他族群的人,也都會來參加部落活動,甚至,他們小孩也會到Palakuwan,接受部落的訓練。在部落長大的漢人,可能也會卑南化。








部落活動通常都會在他們下賓朗部落天主堂前面的廣場,而天主堂的左邊,就是下賓朗部落的Palakuwan。在廣場已經有一群Takubakuban由較長的族人帶領呈半弧形的隊伍跳舞,有的年紀好小,好可愛,這麼小就加入Takubakuban。剛剛走在前頭的valisen回來之後,也到廣場上,手拉著手圍著營火跳舞。在穿黑色服飾的vangsaran跑步護衛下,長老們走進Palakuwan結束。
不過,進入廣場,直接映入眼簾的是天主堂、Palakuwan和廣場廁所外圍欄上白底紅字的抗議布條。




喪家除喪

我待在廣場,不知道同事到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甚麼,就看著Takubakuban和valisen跳舞,許多族人跟觀光客也都圍在四周拍照觀賞,正當我迷惑時,同事找到我,帶我去今年的喪家,原來長老們繼續再到喪家家裡去,進行最後除喪儀式。我在門外,沒有特別進去看,喪家的客廳沒有很大,有些長老都坐到門口。看起來也是長老圍著喪家吟唱,不時還會聽到婦女的啜泣聲。我在那裏站許久,同事有時有事需要離開,不知道他去哪裡?過世的人是同事的大表哥,說實在,年紀也不算很大,但是因為生活及健康的問題,就不幸先走了,聽說也是喝酒的關係。
過了一段時間,終於儀式結束,喪家請大家留下來用餐。有米飯、炒麵、燒酒雞、或鍋料的湯等,簡單不過豐盛。我想應該mangayaw所有活動到此結束吧!用餐時,同事回來了,也一起用餐。用完之後,還有許多的飯菜,又再請Palakuwan那裏的Takubakuban過來,運到Palakuwan去,讓那些男生吃。
而我也跟著同事回到天主堂前的廣場。
到喪家除喪 relieving the sorrow at the house of the deceased

除喪舞蹈

廣場上已經聚集好多人了,這時候也沒有觀光客了,大部分都是部落的人,一些長老們坐在中間的營火旁邊,部落的人為呈半弧形,交錯著牽手跳舞。後來才知道,原來這算是除喪的舞蹈,一開始族人已經在跳舞,等除喪儀式結束後,就邀請喪家的人領頭帶著大家跳,表示喪家已經可以回到部落群體,共同參與部落活動。因為一年的的喪家可能有幾個,所以,有時候他們也會分成兩支隊伍在跳。而且是不間斷地跳下去,有人累了就換人上去。或是有人想跳,就加進去。最後,又變成一支隊伍。一樣,圍著藍裙,赤著上半身的valisen給大家倒酒倒水喝。
這時候的氣氛似乎就比較沒那麼沉重了,隨著喪家引領及長輩們跳完舞之後,年輕人一一上場,心情也為之輕鬆,不過,真正比較歡愉的氣氛,還是大家抗議之後。但不論如何,除喪舞蹈除了抗議及立法委員到訪暫停之外,基本就這樣毫無間斷地跳下去。心想,這些原住民體力也未免太好了。就在欣賞他們跳舞蹈的時候,同事的母親接過我的iPad,請我上場一起跳舞。這真是傷腦筋,我最怕唱歌跳舞了。一上場,我既抓不住他們的節拍,又學不會他們的舞步。同事後來有幫我攝影,只見跳舞的隊伍中有一個人,當大家往前,他往後,當大家跳完,他才跳,總是慢半拍而不協調。我想在我旁邊的人應該很頭痛吧!
倒是卑南族團體跳舞,不像我印象中阿美族豐年祭圍成一個圓圈的樣子。始終都是半弧形,由一位舞者引領在最前面,隊伍最後,有一位舞者控制隊形,像是掌舵一樣。整個半弧形的隊伍一直繞著廣場轉圈。另外,一群部落的媽媽們則在一旁唱歌伴舞,有時也有男性唱歌。其中一位就是我同事的母親,雖然已經85歲,跟她一起唱的媽媽們大概也差不多年紀,但是卻可以一直唱歌,而且聲音高亢,峰迴路轉,氣勢延綿,其中一首歌竟然是卑南族的版圖歌。內容大約是說卑南族的版圖是從哪裡到哪裡。雖然她母親是用國語唱的,可惜,沒聽清楚。事後,在網路上找,大部分都是卑南語。我有時不得不欽佩,這樣一個小的原住民族群,這樣一個小部落,在我們中華民國政府統治多年,主流漢人文化的包圍衝擊下,仍有一種企圖奮鬥爭取一個生存空間的氣魄,而這樣的氣魄卻是來自一位卑南族母親的歌曲,有時不由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或是撼動!
(Credit: Gusing)
除喪舞蹈 the dance of relieving the sorrow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沒有了巴拉冠我們是誰

這是意外的插曲,原本是來參加mangayaw,沒想到,卻遇上部落的Palakuwan那塊土地要被變賣。聽他們說,戰後國民政府接收,會把公有的土地登記在縣長名下,Palakuwan那塊地是部落的公有地,不屬於誰的,所以,就變成縣長土地,結果,後來不知怎麼就轉移到縣長太太名下,後來又不知怎樣,就變成某位私人的土地。現在,Palakuwan這塊土地「所有者」要把它賣掉。過去族人大概知道有這樣情況,但因為沒有動作,大家也都沒特別在意,但是,這回真的要賣土地,就激怒了族人,也更想查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因此,今天不僅通知立法委員來關切,還請記者來報導,現場還發了傳單。
在天主堂上掛的布條寫著:「還我文化生存權。還我文化生存權!」Palakuwan前面拉的布條是:「蔡總統請出面處理。誓死守護"巴拉冠"!!!」另一邊圍欄上掛著兩條布條:「土地的正義在那裏?還我土地正義」、「我們的歷史真相是什麼?還我歷史真相!」
部落帶領的年輕男性族人小中跟大家說明為何有這次的抗議活動,以及Palakuwan對族人的心靈、精神、文化的寄託,講著講著,他自己打趣說,都感動得快掉眼淚,請他弟弟小虎接手,有些族人也都有快難過地要流淚。我問同事說,為何小中他們這樣的大男人,講到Palakuwan會如此富有感情,還會掉淚。同事說,因為小中他們從小就在部落長大,也接受過比較完整部落洗禮,經常在Palakuwan活動,所有成長回憶都在裏頭,感情特別深。之後,也教大家如何喊口號,本來是要照傳單上寫的呼喊出來,但是,文字有點拗口,所以,直接照著主持人說的喊就比較順,也比較有氣勢。
在那之前,有人紛紛拿著宣傳單,站在Palakuwan「蔡總統」的布條前面照相。我倒是有點猶豫,自己的身分適合參加抗議活動嗎?但是,若是站在自己要好的同事是卑南族,而我又覺得這個活動有意義的話,那就放手加入吧!
沒特別注意到記者,但是,原住民的立法委員鄭天財先來,他是阿美族的。顯然他對Palakuwan土地的問題掌握比較多,一方面聲援部落的訴求,一方面承諾他會調查清楚,並協助部落爭取回這塊土地。後來,來的是陳瑩,她比較特別是,我在網路上常看到對她介紹,都會加上一句,具有四分之一的卑南族血統。她的祖父陳耕元(上松耕一)就是打過嘉農(KANO)棒球隊進軍1931年甲子園的原住民,她的父親陳建年當過臺東縣縣長、原民會主委,頗有來頭,現在家就在下賓朗部落。我之前在立法院看過她,穿著連身長裙的服裝,感覺不出甚麼。今天她穿卑南族的服飾,感覺很搭,看起來就像個卑南族女生。她講完一些聲援的話之後,小中請她加入一起跳舞,還特別安排一位在特勤隊服務的族人帶她一起跳。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抗議活動,雖然是「不小心」,但是發現,有時候表達抗議,未必都是激情的抗爭,要有大家的支持,還有關鍵人物的協助,以及引起主管機關的重視。不過,也真正感受到Palakuwan在部落族人心中精神與情感上的羈絆。

抗議Palakuwan土地被出售 Protests against the land sale of Palakuwan


部落發的傳單 leaflet on land justice 

立法委員來關切(Credit: Gusing)

立法委員來關切(Credit: Gusing)

漫步部落的跨年

也不知道跳了多久,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甚麼,也很想學會卑南族的舞是怎麼跳的,所以,我沒有下來,就一直跳下去,直到結束。不過,我還是沒學會,除了鐵腿。整個managayaw的活動也正式結束了,大家也紛紛回家。一位活動的女主持人還廣播說,今晚會有報佳音的活動,會去年輕的女生家裡拜訪。好奇問同事這是甚麼習俗,他說,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到外面讀書,不常在部落,剛剛那位女主持人,希望藉由報佳音的活動,讓年輕人相互認識,凝聚部落的情感。在下賓朗部落最是比較新的活動,但是,在初鹿、南王部落那邊其實已經有類似的活動了。一般來說,下賓朗部落是比較傳統的。
同事帶我回到他家,我們終於可以好好的盥洗一下,休息聊天,他們說,晚上帶我去飯店吃自助餐,剛好就是他堂弟工作的飯店。不過,同事的母親要去參加跨年彌撒,會跟朋友聚會,所以,沒有跟我們去。等我們準備好之後就出發,這也是我第一次到臺東的市區,雖然沒有臺北的人潮壅擠,高樓林立,但是,整齊的街容,跟各式的商店、餐廳,也顯得繁榮。而且,在這家五星級的酒店用餐,還可以瞭望俯視臺東的街景。一進去,他的堂弟就已經站在自助餐區的入口處迎接。同事說看我們的卑南族勇士很厲害,參加完部落的活動,跳舞跳那麼久,晚上換裝立刻上班。我也有問他堂弟,為何不乾脆就請假休息,再說現在原住民的慶典活動,政府也都准許原住民請假。不過,堂弟說,因為年底酒店比較忙,今晚又是跨年,酒店有安排活動,不好意思請假。
我們邊吃邊聊,不知是否是我在緣故,話題都會圍繞在mangayaw的活動上。同事的哥哥說,以前要辦這樣的祭典活動很不容易,要跟政府申請。原本mangayaw都是由長老們策劃,可是因為老人家不懂政府的規定、申請流程、填報文件,所以,就由年輕人來做,專門去跟政府打交道,申請辦活動。因此,就組成祭典委員會。不過,出現的問題是,原本祭儀活動是長老們決定,可是為了能夠申請辦成活動,年輕人也會有一些意見,需要協調。除了祭典委員會外,部落還有下賓朗社區發展協會,專門申請經費辦非祭典活動都是他們負責,聽起來部落裡的事務有許多不同的團體在運作。至於獵槍的管制,在日本時代,剛開始槍都要放在派出所,要打獵時就去登記借槍,但是,當政府上級或貴賓視察來訪時,就會以保養槍枝名義,收繳到派出所,等視察結束後,再發還給族人。戰後亦是如此,每次院長級以上的長官來時,也都會以保養名義收繳獵槍。現在沒有,申請核准擁有獵槍後,就放在家中,但是彈藥分離,上鎖存放,有時警察會來檢查。提到槍,同事的哥哥說,以前獵槍都是前膛式的,要填火藥,裝子彈。他們都會自製子彈,買鉛塊來融化,做成一顆顆彈丸。但是,打獵如果遇上獵物,第一槍沒打中,等裝填好之後,獵物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而且老舊。因此,現在放寬,可以申請擁有後膛的獵槍。聽說,原住民可以有兩支獵槍、兩支魚槍。
也聊到,過去部落的祭典活動,有時候有一些電視公司或影片製作公司會來拍攝,但是,卻遇上有拍攝的人竟然打斷儀式活動,要求族人重新「表演」一次,惹怒了族人,把拍攝人員趕走。還有就是,曾經有一次有人來找部落的人去國家戲劇院表演,吟唱祭典儀式的歌。其中有幾首像是復仇獵首的歌,其實有禁忌,只有在特別的場合或祭典才能吟唱,族人因而有所疑慮,但是主辦的藝術團體說服他們說,這只是「藝術表演」,沒有關係。最後,他們唱了,結果兩個月後,唱過那些歌的兩個人,相繼意外過世。雖然他們也不好說甚麼,倒讓我突然意識到,在我們漢人的觀念裡面,看到原住民唱歌跳舞,都是把它視為一種「娛樂」或是純粹的「表演」,而忽略掉它祭典儀式的本質。儘管我們企圖把它們「藝術化」,但是,至少對原住民來說,它就是祭儀歌曲,有其功能性、目的性及禁忌性。同事的哥哥也說,現在這些祭典活動,都不太讓外人來看,即使為了一些觀光的目的,也都是先完成部落的祭典儀式後,才開放以表演性質的方式呈現給外人。因此,像是每二年,他們都會舉辦一次卑南族八個部落的聯合年祭,每個部落都會輪流承辦,當去年下賓朗部落在承辦的時候,他們對外的宣傳,是稱「聯合年聚」,因為「聯合年祭」是不對外的。沒想到,原住民也會那麼咬文嚼字,為的就是在保留自己的傳統、自己的生活模式與觀光之間的界線。
因為,我們1月2日要上班,至少我必須要上班,同事可以有原住民儀典的假。所以,明天中午,最慢下午我們就得開車回去。因此,下午的kitubangesar(成年禮儀式),我就看不到了。就先問他們,他們說基本上完成訓練的valisen,在這天就可以晉升為vangsaran。通常他們都要找一對教父教母,或稱義父義母。可以是家族的長輩,也可以是沒有親戚關係的。義父會送他一把番刀,之前他們所配的番刀,只是工具刀,並非真正的佩刀。而義母會為他編織一套黑色的上衣跟短褲,幫他把藍裙換成這套正式的服裝。原先他也只能戴lagalaw花圈,可是現在可以戴上鮮花編織的花環。也因為這樣,所以,義父必須是要結婚,而且配偶尚存者,才能擔任。不過,社會變遷,現在放寬,同居的也可以算。總之,就是要有義父義母才行。因此,同事的哥哥因為是單身,所以無法成為義父。今年聽說只有一位晉升為vangsaran。談到這裡,同事的哥哥提到,先前成年禮有些年輕人還想出一些嚴格的儀式過程,磨練valisen,像是揹輪胎拉繩,跑步拿東西等。他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因為,在先前的訓練裡面,就已經包含許多心靈與體能上的磨練,沒有必要在成年禮上再發展出一套訓練過程。我想他們應該不會有蛙人天堂路的結訓儀式吧!可以感覺得出來,任何祭典儀式或許主軸的精神沒變,但是操作的細節,可是會變化的。
飯後回家的路上,看到其他卑南族的部落是晚上舉辦活動的。
buffet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Credit: Gusing)


用餐完後,我們又回到部落,時間其實還很早,雖然同事的哥哥跟我說家裡有Wi-Fi可以用,可是我沒有睡意,而且,也好奇他們晚上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活動,好像有個刻板印象,原住民「應該」要聚在一起喝酒才對。顯然沒有,這樣的新年過得是如此的平凡。當然,或許我們同事家不太一樣吧!於是,我找他跟他說方便出去走走嗎?他欣然答應,就帶我出去。棋盤式的部落巷道,在這跨年夜晚,是如此的安靜。不過,隱約聽到年輕人跑去女孩子家報佳音開心喧鬧的聲音。同事說帶我走一下整個部落,我們經過小平家,小平是同事的舅舅,但是同年紀,所以,常玩在一起。小平原本在mangayaw時,跟表弟、小輝一起上山打獵,卻在昨天接到岳母過世的消息,突然變成喪家,不能參加部落的祭典活動,匆匆趕回家處理喪事。按卑南族的習俗,也不宜這時候去拜訪人家,只能遠遠看著他們。
走在部落的小路上,我看到在部落社區的邊緣有一棟高大的樓房,上面有「吉鄉民宿」霓虹燈招牌。我問說那是族人開的嗎?他說不是,是漢人,是他小學同學家開的。在部落裡,已經不完全都是族人,也有許多漢人因為嫁娶或買房子來到這裡。也讓我有興趣想知道,時下熱門的原住民傳統領域,在部落實踐的問題。同事說,2002年的時候,原住民就開始調查他們的傳統領域,同事說他們想劃定傳統領域,是還我土地運動的落實,政府若要對他們的土地進行開發利用,必須諮詢他們的意見。尤其是那些原本是原住民的土地,後來被政府收歸國有,都應該要歸還。但是,對於已經成為漢人私有的土地,這既成事實,仍然會尊重保留,不會要求他們遷出,尤其是很多都是藉由合法的私人土地交易取得,這些漢人仍然擁有他們土地的權利。我們走著就走出部落的社區,外邊都是部落種植農產的區域,家家戶戶都有他們的農地,不過,以前族人對這些土地利用沒有特別的概念,所以有些都租出去或賣給漢人。倒是,他有提到,以前部落有族人,因為做了一些不好事情,被部落逐出去,但並非真的趕走,而是不能住在部落裡面,於是他們就搬到他們的農地上蓋房子住,很像是中國流放的刑罰一樣,只是沒那麼遠。當然這些也都過去的,現在也沒事了。不過,由於部落慢慢人多,空間不夠,也有的人會搬出部落,在他們的農地上蓋更大的房子住。我們走的這條路剛好也是同事小學上學必經之路,他也說,之前他回到部落都會跟表弟、小平就走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一直聊天,所以他頗有感觸。不同的是,因為他不常待在部落,回來之後,大部分都是聽表弟、小平講部落的事情,現在相反,他可以分享部落的事情給我聽。我倒也挺開心的,雖然他不是我第一個認識的原住民,但是第一個可以深入討論一些議題的原住民。
同事還帶我去看以前的賓朗車站,就在他就讀的賓朗國小附近,他還特別到學校門口照了一張相片。我比較訝異的是,日本時代蓋到底蓋了多少鐵路,連在這個小部落也會有鐵路車站,所以,賓朗國小就在鐵路旁邊,同事說,以前他們的校門不大,後來鐵路拆遷後,學校正門的路就拓寬了。賓朗車站被改成旅館,不過,看不出現在有在經營的樣子,但是,看到車站前面已經乾涸的水池景觀,感覺的出來,當年應該蓋得很漂亮。他說,他有一次整理家裡的東西,發現一張舊照片,上面有他父親跟他叔叔揹著獵槍要坐火車去打獵,一起站在車站的合影。聽起來好酷,之前,有人帶衝鋒槍搭高鐵,就引起大家的緊張,質疑安全防範措施。沒想到當年,這些原住民是可以背著槍坐火車的咧!
不過,晚上走在舊鐵道的路上,遇上好多黑狗,有的對我們吠,我怕得不敢前進。同事笑說,我是對狗有意見嗎?嗯,是沒有意見,只是在中興新村幾次騎腳踏車被一群狗追,有點恐懼症。結果,同事蹲下身子,假裝撿甚麼東西,狗就跑離開了。
我們走回部落社區,又再走其他的巷道,途中經過一家唱卡拉OK的人家,唱歌聲不小,也聞到烤肉香,看來是在慶祝跨年。我們走天主堂旁邊那條路,就遇上同事的媽媽一個人走,她剛剛望彌撒回來,就跟同事說,他小學同學小美也有回來,還說要見見他,就在教會裡面。所以我們直接走進教會,也見到他同學,很高興聊起來。教會這邊也有辦跨年的活動,參加的人年紀都稍長,可以想見,應該是比較宗教、心靈、恬靜的互動慶祝吧!在回家的路上,也經過一戶人家,看來都是年輕人,放著流行音樂跳舞。
就快到家時,同事接到小平的電話,想來找同事聊天。他邀我們到一戶彌月慶生的人家那裏去,那是同事表哥的太太的弟弟的小孩滿月。還沒走到,在巷口就聽到卡拉OK的唱歌聲,還有女子放聲大笑,聽起來裡面很high,還真有點不習慣。一進去,迎面就來的一個原住民小女孩,就把我抱住,還抱得緊緊的,讓我受寵驚,我以為她抱錯了,看著她,她也看我繼續抱,之後又再抱我的同事,我問她是誰?我同事也不知道?!或許是這家的小孩吧。同時間就看到表弟坐在裡面,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原來開懷大笑的女子是他太太,裡面擺了五六桌,已經有一些族人在那裏。沒想到,又遇上那位人類學家,不過聽他們說,那位人類學家幾乎都會出現在他們的任何活動。我已經分不清他現在是做田野,還是純粹被邀請來參加慶生作客的。但是,他確實跟下賓朗部落的人熟到不行。表弟看到我也很高興,就拉著我要一起坐喝酒,同事擔心我被拉去,也抓著我跟他一起坐「保護」我。真是尷尬!拉來拉去,最後是我把表弟拉過來跟我們三個人坐。不過,還好,儘管表弟醉醺醺的,也沒有要我喝酒,他介紹他太太跟我認識,但因為酒喝多,說話慢,我已經跟他太太問候好幾次了,他還沒介紹完。這戶人家基本是把他家前面的巷道封起來擺桌,卡拉OK就放在家的院子裡,有些女生在那裏唱歌。聲音如此的大,不曉得那的彌月的小寶寶是否睡得著覺。由於很吵,在應接不同的族人時,我又腦袋一片空白,記不起誰是誰。小平拿了一個月桃糯米粿粽(binarubuk)給我,要我嚐嚐,算是他們有特色的食物。那是用月桃葉子包的,裡面是很像糯米做成的粿,有包鹹豬肉,不錯吃!後來,時間差不多,我們就離開。離開時,一位部落的中年男子跟同事聊天,好像他是在桃園工作的卑南族,跟同事談談各地卑南同鄉會的事情。聽說桃園的卑南族同鄉會比較大,甚至也有辦mangayaw的活動,儘管沒有真正打獵,但也會讓年輕的族人體驗一下部落的傳統。
然後,我們繼續散步,大概也都是聊部落的事,有時經過一些房舍,他們就會說這家現在是漢人住的,但是有一間,聽說是原本族人要貸款買房子,結果被漢人的代書欺騙,錢被拿走,只好地賣給另外的漢人。
我們也路過部落的比那斯基教會,比那斯基其實就是Pinasky,是屬於長老教會的。他們回憶說,小時候玩騎馬打仗,要分隊,不知怎麼分,就直接用自己所屬的教會,天主教跟基督教二隊來對抗遊戲。不過,他們也說,早期天主教教會的比較會容許族人參與部落的祭儀活動,基督教比較不會,現在好像也會來參加了。這倒很像我們漢人,有人在信仰某些基督教派後,就不再點香祭拜祖先神明,或者改成禱告,不免與家裡的人有些衝突。
走著聊著,就聽小平說到,關於喪家的認定。他的想法是,他們的親人是在managayaw期間過世,應該算是今年的喪家,可以加入今年除喪儀式,這樣,才不會明年一整年,都因為禁忌無法參與部落的活動,或其他生活社交。但是,有人認為,mangayaw已經開始,這時過世的人,就得算是明年的喪家。不過,顯然他的見解未被採納,所以,這幾天跟未來部落的活動就無法參加了。這倒讓我再次見識到,原住民對他們自己祭典儀式與生活習慣的辯證思維。外人看似無奇的行為,其實都是內在價值觀與思想理念互動協調後的結果。小平曾經也是祭典委員之一,同樣他也提到,之前部落祭典活動,被拍攝工作者中斷要求重新再跳一次的衝突,後來,甚至不准他們到mangayaw的營地攝影。要學習尊重別人文化的道路,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小平也說,有一次被記者劈頭問到,卑南族少年會所制度是不是斯巴達教育,他說後來沒有回答,因為,太過化約的問題,很難詳細說得清楚。若是,記者沒有耐心聽完或清楚瞭解這套體系的文化脈絡,斷章取義,反造成誤解。
聊得差不多,時間也晚了,跟小平再見後,我們就回家休息,這是第一次在部落跨年。

賦歸

2018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我也學著他們說新年快樂。我睡得有點晚,好像9點多才起來。看到同事的哥哥在他的書房寫東西,感覺上像是在寫日記。因為沒有來過臺東,想說去看看卑南文化遺址跟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所以,同事就安排帶我去看看,中午參加部落的聚餐,然後回去。吃早餐時,外頭有人來找同事的哥哥,可能是聚餐準備的一些事情不順利,那個人很大聲地跟哥哥抱怨,聽說他是部落的漢人。哥哥處理完後,就來一起用餐。同事跟我說,他的母親跟哥哥都有寫日記的習慣,而且他母親可是用母語寫日記的。日本時代,有日文假名拼音,同事還記得他小時到教會,還有看到假名拼音的聖歌。後來,有教會用的羅馬拼音,基本上現在他們也是使用羅馬拼音。
同事的母親因為中午要參加生日聚餐,又開始編織花環,可惜錯過沒有看她是怎麼編成。同事說,不只在祭典儀式,平常如果遇到聚會、活動或拜訪親友時,婦女們也會戴花環或盛裝打扮前往。
(Credit: Gusing)
其實早上的時間不多,我們驅車前往卑南遺址公園,看到另一種類型的凱旋門和trakuban(少年會所)的形式。像是少年會所,在南王部落是高架起來的,跟下賓朗部落就不一樣。同事說,花東縱谷國家風景區卑南遊客中心二樓現在移交給他們部落,未來可以在那裏舉辦部落的活動,旁邊有一片空地,聽說是部落裡的一個醫生,會讓給部落蓋一個比較大的Palakuwan。至於,會不會再蓋一個少年會所,或是會所要高架起來,就不一定,畢竟下賓朗部落的傳統Palakuwan就是男人的聚會所,而且也就是蓋成那樣。


trakuban(少年會所)junior clubhouse
之前因為新建臺東新站而發現的卑南考古遺址,今天終於看到部分,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再繼續挖掘了。覺得可惜是許多臺灣工程發現的遺址,大多數只能被搶救,而不能被保存。像是十三行也是。或許臺灣的社會或是政治人物很難或不願意去承受保存文化的成本吧!
卑南遺址公園的考古現場
Excavation Site, Peinan Cultural Park
現在碩果僅存的月形石柱,真難以想像,在日本時代都還可以看到許多石柱,今天卻只剩下一個。至於在卑南文化時期這些石柱是甚麼功能,似乎沒有定論,有的說是房屋建築一部分,但也有說是跟天文觀測有關。可惜,沒人說是跟外星人...呵呵!
月形石柱  Crescent-shaped Stone Pillars

由於時間不夠,去不成史前文化博物館,我們就趕回部落聚餐。聚餐的地點也是在天主堂的前面,那裏已經搭了帳篷,擺桌,菜也都擺好了。不過,卻沒有幾個人,所以部落就在廣播,請大家出來用餐。猜想是不是昨天跨年,大家晚睡晚起,現在還沒清醒!我趁這機會,問說可不可以進去Palakuwan去看看,同事說可以,經過Palakuwan旁邊時,看到一塊紮滿孔的金屬板。突然想起,同事說,過去少年猴祭,長輩會在三月份時,母猴生小猴的季節,活捉一些小猴子回來給Takubakuban養,等到猴祭的時候,對猴子誦經安撫,然後就要把牠刺殺,一方面磨練膽識,一方面學習面對割捨之情。殺了之後,會把猴子掛在Palakuwan,練習射箭,就掛在那裏。這典故源於,mangayaw期間,男性成年族人都出去復仇、狩獵,保衛部落的責任就落在Takubakuban身上,有敵人來襲時,他們帶著警鈴板警告部落的人,也會派人跑去mangayaw的營地,通知部落男子回來支援。所以,他們的猴祭或把猴子的遺體掛在Palakuwan,多少也有向敵人宣示的意味,部落的男子不容小覷。聽說,刺猴太殘忍,這種訓練也太斯巴達了,被日本人禁止。所以,現在不刺猴,但這塊板子上的孔洞,是否是現在Takubakuban的傑作,後來沒有問到。
Palakuwan不大,基本上一進門左邊是營火,四周有坐的地方,上面有獵物架,有獵物可以放在營火的上方燻烤,右邊則是休息睡覺的地方。Palakuwan的外牆上還有示意做了一些像長矛的尖刺,塗成黑色。這裡是只有男生才能進來的地方,女人是被禁止的,所以,也成為小男生們的避難所,同事他們都回憶道,小時候惹媽媽生氣,被追打時,都會逃到這裡來。唉呀,我們漢人男子應該也要蓋一個呀!
Palakuwan 內部一景:青少年圍著爐火
inside of Palakuwan:youngsters around the fire

獵物架 pray meat rack

長矛尖端的複製品 duplicates of spearheads
中午的聚餐,比較沒有太特別,並非祭典的一部分,比較像是一般社區活動,一些立法委員、地方首長、民意代表都來出席熱鬧。同事後來說,其實應該帶我去參加他母親那邊的生日聚餐,比較可以看到卑南族慶生活動的一部分。但是,在這裡,對我來說特別的是,他們mangayaw的狩獵活動是有比賽的,而且還分狩獵組和陷阱組。表弟就有拿到狩獵組的獎,而陷阱組第一名,竟是一位去年才升上vangsaran的年輕小夥子,頗讓人驚艷!女主持人還打趣說,怎麼那麼會捕,甚麼時候來捕我呀?頒獎活動一樣,都是請那些首長民意代表頒發,拍照留念。
用餐的一道肉湯,就是有山羌肉,吃起來跟雞肉有點像。喔,對了!我的山羌腿在早餐的時候,跟同事哥哥說,還是留下來給他,雖然,我是很想帶會去給家人嚐嚐,但是,因為回家路途遙遠,而且,也不會料理,儘管他哥哥有說怎麼處理,不過,還是,只能「割捨」。同桌的還有同事的表阿姨和小表阿姨。小阿姨嫁到花蓮去,難得有機會這次回來參加,她覺得下賓朗部落還蠻傳統,像是用鮮花編織花環,有些部落已經改用塑膠花了。我後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是,表阿姨其實就是我回到部落時,給我戴上第二個花圈的人,可是我竟然不記得她,沒有跟她多互動,只覺得面熟,直到回來看照片才發現是她。
我們也沒吃太久,就跟哥哥和阿姨們道別。回家坐上車就出發,這時,我也才發現,早上出門沒有先跟同事母親再見,結果,沒見到面。我們循著原來的路開回去,途中同事還買了一盒釋迦給我,四顆大目釋迦、兩顆鳳梨釋迦。是我見過最大的釋迦,難怪是臺東名產。一路上的心情滿滿,彷彿有許多感覺,可是卻不知如何說。雖然說,臺東不是外國,卑南族也不是外國人,可是卻是不同民族文化的人,第一次這樣接觸,好像領受過異文化洗禮一般,或許也稱得上是文化衝擊(cultural shock),對不同族群的人有更多認識,也會反思自己的文化。晚上,9點多回到中興新村。唉,回到漢人上班族的世界囉!

後記

以前看過馮翊綱和宋少卿表演的相聲《誰呼嚨我?》(1999),下半場〈台灣原人〉中有個橋段,當馮翊綱質疑原住民是否有文化,不是就像電視上播的,穿條丁字褲、跳跳頭髮舞,辦個豐年祭,總統副總統湊個熱鬧,頭上插幾根雞毛,抬個轎子,大家看看玩玩。宋少卿就反問馮翊綱,如果過年除夕晚上吃團圓飯的時候,全世界的記者集中到他家的小客廳拍下他們所有活動,放在全世界電視機前面,讓大家看看玩玩,是做何感受?馮翊綱就緊張地說不可以,因為好事壞事都是自己家的事,不好讓外人看見。宋少卿就問那為什麼原住民自個兒的豐年祭要讓大家看呢?這對我倒是有很大的震撼,因為,長久以年,想到原住民就想到是人類學家會調查研究的「原始」文化,這個「原始」或者異文化,總會隱諱地帶有優劣的價值觀。另一方面,好像也覺得理所當然,原住民就是一個「被觀察研究」的對象。
同事曾經跟我說,他們明明是活著的人,可是常感覺到,對其他人來說彷彿他們已經是進到博物館的人一樣,不存在於現實。對我而言,確實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原住民是很久以前的人,現在已經不存在,聽到很多人說他們都已經「漢化」,而且跟我們一樣是「炎黃子孫」。因此,解嚴後,當原住民要求正名、還我土地時,我還在好奇,都「漢化」、「國家化」這麼久了,為何還需要那麼麻煩地恢復族名,或要求把國家或我們漢人已經居住的土地拿回去嗎?覺得不切實際。但是在不斷接觸原住民,以及這次部落mangayaw的體驗,卻強烈感覺到,實際上,他們是一群「活」著的,或是具有自身主體性的民族,而且持續在發展演變中。
原住民在透過漢人主流文化的現代化過程中,並沒有真正被「漢化」,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他們的自我意識。從日本的明治維新或是中國的現代化可知,日本與中國雖然積極學習西方文化,但也沒真正完全西化。而是強化自己的民族對世界變化與挑戰的適應性,先求生存再茁壯。聽同事說,即使他那些受日本教育長大的長輩,也都沒有忘記自己是部落的人。當臺灣的漢人努力追求獨立的主體性同時,更應該能同理被我們殖民這塊土地上原有民族的感受,去接納更多元的價值觀呈現。
記得有一次聖誕節,去看一場布農族的聖誕晚會表演,忘記哪個部落,只記得是由一位布農族的牧師帶著部落的人,有的都還是小孩,賣力地表演舞蹈歌曲,並且販售他們部落生產的農產品、精油或手工藝品。這些收益除了支持他們部落的生活外,還希望能夠繼續保存他們的語言文化。牧師的言談中,充滿一種企圖力挽狂瀾,保留他們部落生存命脈的渴望。讓我一時疑惑,我回頭想,我好像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的「部落」會有生存的危機,漢人擁有上千年的文化傳統,上兆的文字記錄,帝國或有短暫失勢,但長期只有我們同化別人,沒有被別人同化。再者,不論國籍,漢人在世界上有十幾億人口。只有發展得好不好的問題,或許有些傳統會失去,但也有新的文化誕生出來,而沒有消失的壓力。同事轉述孫大川老師說,現在原住民已經to have,獲得正名、政府的重視或許多保障的權利;但是,能不能to be,就是原住民本身能否自覺或自信為原住民,積極參與公共事務,這才是族群及其文化延續的關鍵。
談到原住民自信的問題,記得孫大川老師曾經說過,即使在日本時代,部落的人都還是非常有自信自己的部落文化,可是到了戰後,卻不知怎麼的,部落的年輕人離開家鄉去城市工作,祭典儀式沒落,幾乎無以為繼。失去精神信想的寄託,加上現實社會的挫折,主流價值文化的疏離感,讓許多人開始酗酒頹廢,造成刻板印象,原住民愛喝酒。想想戰後戒嚴時期,對集會遊行活動的限制,其實直接影響部落的祭儀活動;推行國語運動,也切斷部落文化的認同。人如果無法體認前人在他們努力生活,面對世局變遷挑戰及開創的歷程與精神,就無法啟發後輩能有自信生存,以及迎接他們自己的挑戰。實際上,禁說方言的負面效果,也發生在漢人的族群中,小時候不准說臺語,讓人覺得說國語才對才好,結果,我跟我阿嬤都無法溝通,因為她只會說臺語,所以,我也無從得知她過去的生活、過去的經歷。沒有家族的記憶,只有國家的認同。她常說,我在三歲以前,都還只會說臺語呢!
有一陣子發現,能夠為臺灣發聲的都是原住民的文化,像是南投仁愛鄉泰雅、賽德克、布農族組成的「親愛愛樂」,或是屏東排灣族的「希望兒童合唱團」等,在國際上拿下重要獎項、爭取榮譽,號為「臺灣之光」,我們也覺得與有榮焉,但是靜心而想,為何我們是依賴這些被視為弱勢族群的人,爭取臺灣在國際上的存在感呢?而且也發現越來越多人在採取某些原住民的圖案,來代表臺灣。最顯而易見的是,許多博物館在製作志工背心或是工作人背心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採用原住民編織的圖樣。好像,想到澳洲,要有代表性的就是澳洲原住民或是當地的生物像是袋鼠:講到紐西蘭,會想到毛利人或奇異果等當地的原住民或物產。可是,不太會去想到那些英國殖民的後裔作為文化上的代表。
其實,從看原住民的經驗,也可以反觀到臺灣面臨同樣的挑戰,只是這個挑戰是國際層次。原住民在現代國家體制中的被忽視與邊緣化,阻礙原住民自身的發展,而臺灣在國際上的孤兒處境,被視為中國的一部分;在國際上,也不被承認為一個國家,無法參與國際事務,決定自己的未來;又被排擠在國際資源之外,其實對臺灣的年輕人發展,不論哪個族群,都會有種無力感與挫折感。如果,原住民是黃昏的民族,臺灣會不會是黃昏的國家?
回想在跨年那天晚上回到同事家,他們安排我住的房間,我先前有帶筆記本,原本應該要記下甚麼,可是,我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直到假期結束,回到家之後,才開始寫。但是卻發現問題好多,很多經歷或是細節,不是忘了,就是搞不清楚,有很多感覺卻表達不出來,中間曾經想放棄不寫,就讓它留在心裡,沒想到同事卻「關心」想知道我的部落體驗感受。所以,又再努力把它寫完,也再請教同事。我的mangayaw之旅,總算告一個段落。不過,文化衝擊的效應,我想應該還會持續發酵,這個旅程還會持續下去...
(Credit: Gusing)

Comments

Post a Comment